【SBR/GJ】Underneath the Sky
# 原GJ合志《时间也无法拆散我们》文章解禁
# 又名《火星情缘之我爱上XXXX的酷哥》（剧透打码）
“定位失败，导航数据丢失，五分钟后系统将进入人工操作状态。请注意，五分钟后系统将进入人工操作状态。”
慢步舞者主系统的机械女声将乔尼·乔斯达唤醒。这是他在外出采样的第三个太阳日，早晨的气温十分宜人，从东边升起的红色火球照亮一望无际的大地，荒漠和枯草都被镀上了色彩。乔尼将双手搭在驾驶盘上，自动雨刷擦亮了钢化玻璃车窗，崭新明亮的世界在他面前摊开。他和他的中型代步者在火星66号公路上漫游，电子地图显示他们是空白区域中的一个红色圆点。
注意到导航失效的时候，乔尼是应该将代步者停下来，好好地用修理工具对它进行一番现代人的敲敲打打，可他还不想那么干——他始终觉得慢步舞者还没那么糟，尽管它已经是个老型号了，殖民地里没有一间修理铺愿意帮它检查毛病，那些身穿灰色汽修服的工程师们总对乔尼说：“换台新的吧，老兄。没有漂亮宝贝愿意坐在老奶奶的背上陪你去兜风。”乔尼觉得他们都在放屁，他一边宣告“要爱我先爱上我的代步者”，一边决定改天亲自给慢步舞者上全殖民地最炫酷的烤漆。他要和慢步舞者一同出现在没劲俱乐部门前，按他个三五声喇叭，他自信会有好姑娘或者好男孩从里面走出来，主动要求他拉下车窗。
当然，这些小事都得等到他完成任务再说。他那斗牛犬一般又矮又凶的上司要求他这个月内带回几样宝贵的金属，研发部门打算捣鼓新的基建材料，但这群懒汉谁都不想挪动屁股。乔尼情感上希望拥有一个悠闲的假期，理智上屈服于额外加班时间附带的三倍时薪。我敢说就算我说不，迪亚哥也会抢着要去，我又何必便宜那小子？乔尼如此想着，不动声色地甩了迪亚哥几个烂摊子，然后拍拍屁股出差去。
现在，慢步舞者已经脱离自动导航状态10分钟了，笔直的公路依然看不到尽头。在2361年火星交通规划十分奇妙，各大主干公路像棋盘那样纵横交错，每个殖民地占据一块方地。这规整到毫无美感的地图人们也就在二十世纪末时的地球北美地区见过。假使上帝真的存在，也会觉得在坑坑洼洼的火星表面下国际象棋有点蠢，但设计者们似乎对此洋洋得意，你看委员会还没半点想要对公路做调整的意思——想到这里，乔尼的路怒症要发作了。该死，他不知自己到哪个点，先前的路口毫无印象，下一个路口遥遥无期。
他将慢步舞者停靠到路边，打开车门，下车，挪到车屁股的地方挂上紧急信号发送装置。五分钟过后，红绿相间的指示灯没有亮起。乔尼终于可以确定导航失效不是他的慢步舞者出了问题，而是他倒霉，遇上了罕见的磁场风暴。就在他尴尬地在公路上等待另一个跟他一样的倒霉鬼时，他看到一辆鲜艳的苹果绿代步者迎面而来，款式有点像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阿尔法罗密欧Carabo，但细节上更为狂放，乔尼不出五秒钟就爱上这辆代步者。他抬起右手摆了个“请停一停”的手势，代步者缓缓地刹停在他面前。
“请问您有什么事？”
车窗摇下来时，乔尼险些被对方说话时用的语法吓倒——“您”这个字眼太古老了，哪怕是从地球淘来文物机器人，也很少用这词来作人称。乔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摘下夸张的墨镜，“嗨，你的导航还有效吗？”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我叫乔尼，是从Z03区来的。”
“我从新那不勒斯来的杰洛，Z03区是在哪里？”
“Z03区是火星最大规模的殖民地，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乔尼有些吃惊。
“抱歉，还真没听说过。”
乔尼注意到“抱歉”这个字眼，眼皮动了动——杰洛又用了生僻的语法，这位老兄可还真和他的代步者一样走复古路线。乔尼撅起屁股趴在窗前，代步者内部迷人的熏香使人陶醉，大红色的古董唱片机和小熊布偶一同摆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它哇啦哇啦地唱着乔尼未曾听过的歌谣，主人为唱片机和布偶垫上柔软的毛线毯子，他待它们好像对待情人和女儿一样。乔尼突然对杰洛产生了兴趣。
“那么，新那不勒斯又在哪里？”
杰洛狐疑地看着乔尼，指了指乔尼来的方向。“喏，你刚刚不就经过了新那不勒斯吗？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它很漂亮？入口处的石碑和拱门还是我老爸设计的呢！”杰洛咧开嘴露出两排金灿灿的牙齿，上面阳刻大字“GO!GO!ZEPPELI!”。他自豪地说：“新那不勒斯标志建筑奠基碑有我的家族名，是作为设计师署名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我……”
乔尼回想起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事，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但我这几天只经过了荒漠。”他的瞳孔收缩，“这附近哪里还有城市的痕迹？”
听到这话后的杰洛赶紧打开自己的导航地图。一分钟后，他反复按着刷新按钮，整个人慌乱了起来。“乔尼，你的电子地图还有效吗？快借我看一下。”杰洛叫出了声，“该死，我的全变成空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乔尼让杰洛看自己的电子地图，它同样是空白的。“老兄，我们可能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经协商后，他们决定到杰洛所说的新那不勒斯看看。前方尘沙飞扬，灰白的草侵占公路边缘，间或能看到一两块锈红色的石块在风中滚动，像是大自然的弃婴在寻找归宿。慢步舞者和杰洛的代步者瓦尔基里几乎是并行的，乔尼将距离控制在安全范围，拉下窗与杰洛交谈。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沉重话题，像古往今来所有火星殖民者一样聊起了天气。杰洛说，火星电磁风暴像个阴晴不定的老太太，旁人只能通过她围裙污迹的颜色来揣测她烤什么口味的煎饼。“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杰洛意味不明地模仿某种声音，像是在重现他生活中微小的快乐，乔尼被他搅得有些一头雾水。
“煎饼是什么？”
杰洛惊讶得稍稍张开口，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煎饼是我们新那不勒斯的知名美食，从地球时代就被端上餐桌。我家人喜欢往里面放奶酪、番茄和火腿，我喜欢在上面撒更多的胡椒跟海盐。”
“听起来很丰盛的样子。”话是这么说，乔尼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他可没听说过番茄、火腿和胡椒。海盐是有钱人才有机会尝的玩意儿，至于奶酪，他只能联想到餐厅里用小碗盛着的一小块人工制造又臭烘烘的东西。
“你们Z03区的人喜欢吃些什么？”
乔尼摇头。“我们没美食这个概念。硬要我形容我们的食物，我只能说，它们都是营养补给，有钱人可以买针管注射流体，我们一般人会批量采购高蛋白凝聚食用固块和纤维饼干，有鸡肉、牛肉和猪肉三种口味，虽然我觉得它们尝起来没有太大差别。”
“喔。”杰洛感叹一声，温和地跳过食物的话题，乔尼在心底感谢他的体贴。
“在我们Z03区，平民也有不少享乐方式，比如全息影视，电子兴奋剂，线下午夜俱乐部……我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但我喜欢到没劲俱乐部逛逛，那里有我不少熟人，经常能碰到好小伙和辣妞。”可惜没几个欣赏得来他的宝贝代步者，不然他一个月能带好几位回家。乔尼越说越觉得没劲，从前他的生活还算凑合，但现在回想起来，挑不出几个好词能形容。可他没什么好抱怨的，Z03区有千千万万像他那样的人，生于试管或者哪个不太走运的年轻姑娘，落地就被寄养到合格的家庭。他就像个配件，被塞到预留的位置上，日夜不停运转。
“你们有流行音乐吗？我们新那不勒斯还保留着地球时代的音乐，厂商们有项好技术，可以转录20世纪的录音唱片，我们这代人也有机会听到曾祖父母生前爱听的乐队。你代步者的通讯接口编号是多少？我可以传给你。”
通讯接口编号？那听起来是相当古老的名词。乔尼不确定现在边缘地区的殖民地还有没有保留这个技术。在生活中，他鲜有机会跟人私下交流，而他的工作网络总有恼人的任务等着他。“慢步舞者没有这个配置，我们用别的通讯系统，而且——”
乔尼顿了顿，注意观察杰洛脸上的表情，还好对方只是寻常的惊愕。“我们也没有流行音乐。当我们需要听觉享受时，会由AI来为我们定制合适的音乐。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曲目，他人还不一定会欣赏得来。”
“这么听来，你们那边的人有些孤独。快乐是要与人共享才能持续。流行音乐有个这样的好处，总有人会对伴随你生活的歌曲感兴趣，从而对你本人产生兴趣。”
“我可不认为独处等于孤独，和无法相互理解的人共享快乐只会徒增困扰。”
“那你要来试听看看吗？”
这句话要是放在没劲俱乐部的对话情景里，乔尼准会把它当做调情——有谁会把音乐这种私人定制掏出来给一个陌生人享受？但乔尼心里清楚，杰洛没这个意思，他不过是很自然地想要让他了解一下新那不勒斯，不带任何挑逗目的。
等到乔尼点头同意，杰洛操纵代步者自带的机械臂把大红色古董唱片机送到慢步舞者里。“你这是地球出产的真货吗？它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乔尼端详着唱片机，它上面有一行亮白的浮字：Led Zeppelin-Remasters。
“是复原物。地球的东西是珍品，大多数没能在大浩劫保留下来。这张唱片也是复原物，我父亲把它留给了我。”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新那不勒斯最优秀的设计师之一。”杰洛自豪地说。
乔尼用力想象杰洛口中的新那不勒斯的模样，只在历史书和故事集的插图里见过的高大石碑和拱门，家家户户餐桌上都摆着飘着香味的食物，古董唱片机流淌出旧日歌谣……它无限接近于地球城市，却又不是真正的地球城市。它同火星上的自然景观一般有着灰扑扑的脸孔，但每一个建筑都像带着人类的温度。
他想到那儿去看看，于是加快对电子地图的修复，只要日志读取得当，慢步舞者的系统花上五分钟就能解析出离线地图缓存。进度条跑到百分之百的时候，一副暗淡的全息三维模拟地图在乔尼面前打开。
“杰洛，快看！”
他们停下代步者，杰洛打开车门凑过来，欣喜地指着他们当前地点前两公里的地方。“你看，这里就是新那不勒斯！”
“等一下，它……它的标注是灰色的。”乔尼拉出新那不勒斯的地图标注，上面显示该殖民地于两百年前被火星风暴摧毁。“这到底怎么回事？杰洛！”
乔尼探出身，看到杰洛震惊地望向前方，那里只有一片辽阔的废墟等着他们，黑压压的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是成群蠕动的巨兽。
“天啊。”
他们同时说出这句话。
“这不可能的。”杰洛说，“我离开家还不到两天。就算是风暴，也不可能毁得如此彻底。乔尼，你这地图是怎么回事？这个离线地图是什么时候的版本？”
“五天前。”乔尼死死地盯着信息面板，新那不勒斯上面的标注确实写着它消失多年，而火星的主干交通是在五十年前重新规划并投入使用的，66号公路刚好就从遗址上穿过。乔尼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来的时候公路两边什么都没有。
也就是说，现在既不是杰洛生活的年代，也不是乔尼所熟悉的2361年。“我们被磁场风暴卷到一个奇怪的时空，它有可能处于2161年到2311年之间。”
“你说什么？2161年可是——”杰洛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告知乔尼自己出发时的基本情况，“我是在2120年七月上午出发的，那时天气还不错。但我回来时，在路上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磁场风暴。我以为暂时停下来躲一躲，就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但我是在2361年出发的。”
杰洛深呼吸，无论如何，他都想亲眼确认这个可怕的事实。“我们到那里去看看吧。”他说。
他们顶着破碎的夕阳来到新那不勒斯的遗址，目之所及的尽是断壁残垣。这里一切都蒙上了灰，像是仓库里的废弃机械，如果不是那雕刻在建筑物上的图案，外来者大概不会料想到文明曾经来过。杰洛停在某座石碑前，来回摩挲上面的文字——乔尼猜那是他的家族名，否则杰洛此刻不会如此悲伤。在生育权被纳入分配管制之前，人类曾无比重视血缘。乔尼无从体会那种失去至亲的感受，但他能读到杰洛的难过。
“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明明做了完善的市政规划，却败在了不可预料的风暴之下。”杰洛对着废墟摇头，晶莹的汗水从下巴滑过喉结，每一次开口神情都比上一次更为凝重。“我曾听我父亲讲过，在地球时代，我们的故土有过一个名为庞贝的城市。他曾经很繁荣，是当地第二大城市，但突然有一天，附近的火山爆发了，城市瞬间被火山灰掩埋。”杰洛紧紧皱起眉头，乔尼从他眼里看到深邃黝黑的绝望，仿佛一块深陷淤泥里无法被打捞的残缺石头。“想不到，新那不勒斯也会落得同样的命运。”杰洛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历史总是相似的。”
“你还要……继续在这里转转吗？”
“当然。”
乔尼耸肩。他不太会安慰人。如果可以，他确实想把他的情绪调节器借给杰洛用，但他清楚，杰洛大有可能不太接受这类科技产物。他听说过，在他出生以前，情绪调节器引发很大争议。老一代人通常认为情绪是靠自我调节的，再不济可以向亲朋好友求助。然而，到乔尼这一代，人与人的距离更为疏远，就连血亲都很罕见。情绪调节器便和营养剂、防护服、网络一样被纳入生活必需品。
乔尼一边用随身的电子手册寻找应对当前情况的方案，一边陪同杰洛在新那不勒斯遗址游荡。晦暗的光线从建筑穹顶的裂缝中倾泻下来，尘埃在交错的空气流中舞蹈。杰洛说这里曾是教堂，作为殖民到火星的第三代地球人，他是难得还保留原始信仰的天主教徒。当杰洛推开最后一道沉重的大门，一扇巨大的玫瑰彩窗出现在他们眼前。或许是因为处于建筑深处，它保留得非常完好，让人恍惚间仿佛看到时光在上面倒流。
杰洛大步走到木高台前，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翻箱倒柜。“乔尼！”他叫了一声，乔尼赶紧跟上去瞧瞧。只见杰洛单手托住一本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纸制物。“这是圣经。”杰洛小心翼翼地在乔尼面前翻开它，灰尘扑面而来。乔尼转过头，捂住嘴巴咳了好几声。
“我听说过，在我们那里它是经典读物。”乔尼想了想，略过他对圣经故事不认同的部分。“它看起来对你们很重要。？”他说，“你要带走它吗？”
杰洛合上书，将手放在经书。“不了。”他说，“留给下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吧。这本是原典，我的翻译器连不上卫星网络，拉丁文我读不懂。”
确实。在2361年，就连考古学家和文化学者们也不一定都对拉丁文有所了解。哪怕是在地球时代，拉丁文也是一门将死的语言。在文明失传后，所谓的伟大的宗教和哲学对人类还有意义吗？乔尼不理解，但杰洛却在他面前轻轻颔首，像是沉醉其中一样。没过多久，杰洛就在自己的胸前画十字，神情庄重仿佛在进行某项古老的仪式。
“这是我们的祷告方式。”
乔尼模仿杰洛在胸前画十字。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从字面意义上来讲，祷告是人向神的祈求和倾诉。乔尼不信神，他合上双眼时想到的是遥远的地球和足下的火星大地，浩瀚无垠的星辰之海将人类与他们的方舟包围。无论是燃烧罪恶之城索多玛的天降火雨，还是号称洗净大地的滔天洪水，在乔尼眼里都是自然无端给人类的灾厄。究竟是什么说服人类拾掇过去重头再来？究竟是什么赐予人类开天拓地的勇气？乔尼不愿相信虚幻，但杰洛认为虚幻某种场合也能成为力量。
“乔尼，我们走吧。”
杰洛说这句话时，一扫脸上的阴霾，好像方才的悲伤只是一时的宣泄，问题总会找到解决方案。乔尼怔了一小会儿，终于明白为什么老一代人会说情绪调节器是多余的。他们有着能够相信和依赖的事物，而乔尼这代人无所凭依。乔尼仰起头来，问台阶上的杰洛接下来要去哪，杰洛很自然地说他要找回去的路。
“你疯了！为什么还要回到新那不勒斯，跟我到Z03区不好吗？如你所见，新那不勒斯迟早要变成这般模样，你倒不如就趁这机会逃生。”
“可我家人都在新那不勒斯呢。”杰洛稀松平常地说。
“会死。”
“那也是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时间还有那么多，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乔尼，你在Z03区也有你的家人吧。你会抛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人世吗？”
乔尼喉咙动了动，许久，才说：“Z03区没有血亲的概念。我们的生育率很低，大多数人出生在试管。只有合格的父母才有资格领养优质儿童。”
“试管婴儿？也就是说，你在大街上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你的兄弟姐妹。”
“但是，和对方相认的话，会显得你很蠢。”
杰洛微张着嘴，先是惊讶，再是点头表示理解。“两百年多后的世界果然超出人想象。”
乔尼回忆起杰洛谈及故乡和家人时的表情，那是他所不能领悟的平淡幸福，但他丝毫不会对此产生反感，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歆羡萦绕在心头。“那并不是值得期待的未来。”他说。
“别那么悲观，Z03区自有它的意义。你看，在你们那，人类的火种不是好好地延续下去了吗？”
乔尼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很对。”
为了使乔尼随身的电子手册更好地运作，他们选了个开阔的地方。磁场风暴还在继续，他们把代步者停靠在一起，并以此为支架搭建了个临时的落脚点。他们倒不怕野外的生物，火星的夜晚并不适合生命活动，它过于严寒，气温极端。在火星上，一个太阳日大抵与地球的相近，如此漫长的时间用来休息再适合不过了。
乔尼一边打呵欠，一边看杰洛用落后的工具制作临时取暖设备。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无法生火，因而没法在废墟中长时间停留。他们只有一昼夜的时间来解决问题，不过这绰绰有余。乔尼通过关键词筛选检索条目，逐行查阅冗长的文本。很快，他便找到有用的信息。
“在黎明时，磁场风暴会二次达到峰值，天空会出现光学现象。如遭遇时空错乱的情况，7.3.0标准版本以上的代步者系统可设置时间与坐标作为参数，构建寻路方案。”
“这是有希望回去的意思？”
“差不多。”乔尼说，“我们等吧。”
“好嘞。”
杰洛轻快地哼着小调，在乔尼身边坐下。无边无际的星空像是垂落的帷幕，地上的人都是破落舞台上渺小的演员。乔尼有种这样的感觉，如果他们就此分别，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过杰洛。他不想某天到博物馆参观时，他所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关于新那不勒斯的事物会被陈列在恒温玻璃橱中。“你真的不跟我去Z03区吗？”他又一次转过身，问杰洛这个愚蠢的问题——他当然知道对方会说不，可心中仍有些许侥幸。他还没能好好地了解眼前的人和过去更有人情味的世界，不希望他们就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
然而，杰洛只是温柔地看着他，仿佛他的每一丝恐慌都被包裹在言语里。杰洛既没有说不，也没有敷衍说有机会就去看看。“你想听我讲新那不勒斯吗？等你回到你的时代，或许能讲给其他人听听。只要有人还记得新那不勒斯，那我们的文明就不算是断绝。”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做法。”理智告诉乔尼，Z03区不可能效仿古代，因为那些习俗不再适合人类在火星上生存。他们的资源条件在灾难过后有待恢复，生产必须谨慎而又高效地运作才能保留人类的火种。“可是，我想听。”他又喃喃地说，“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可以亲近的人，每天下班的路上都雀跃地期盼见到家里的某个谁。”
“你的代步者看起来很炫酷，应该很受欢迎。”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乔尼看着停靠在一起的代步者，像是在看一对一拍即合的朋友，“我觉得你的瓦尔基里要更好看一些。”
“真的吗？！”杰洛突然激动地坐起来，乔尼差点被他吓得失手扔掉手上的仪器。“你太有眼光了！我哥们上个月拒绝瓦尔基里出现在他婚礼现场，说是它长得太奇怪。哦，乔尼，你要是在新那不勒斯，我要开着瓦尔基里和你的慢步舞者一起游街。没准我们还能成立一个组合，名字就叫女武神们都在跳舞。”
“这名字有点长，不过很有气势。”
“等我回到新那不勒斯，我要给瓦尔基里喷涂鸦，把这名字印上去。将来有一天，你要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瓦尔基里的外壳，那就是我隔着两百多年向你打招呼。‘嘿嘿，你最近过得怎样？我希望你过得不赖。’”
不知为何，乔尼感到些许难过。“我可能会有点想你。”他鼻子一酸，竟然希望黎明来得别那么快。接着，他又艰难地开口说：“在Z03区，我还没遇到一个能像你这样的人。”
“嗯哼？”
“像你那样，让我感觉……非常舒服非常好的人。”乔尼努力从人类留存的语言中找出贴合自己所想的词，某些已经失传的东西正从遥远的过去向他涌来，而他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你是想说友善？”杰洛疑惑地解析乔尼脸上的表情，他们的鼻尖凑巧地碰到了一起，乔尼无意识地拉住杰洛的衣袖，杰洛随即捕捉到其中的含义。当两人都闭上眼睛时，呼吸自然交叠在一起，乔尼尝到杰洛嘴里的味道，胸口有温暖柔软的东西正在膨胀。
“友善的意思是指在朋友之上的感觉吗？”乔尼在事后直白地问杰洛。
“不是！”
杰洛心想着求你了别问下去，但乔尼却直直地注视着他。
“那我们刚刚做的又是什么？”
“礼仪。”杰洛的话听起来有些心虚，“这确确真真是礼仪，你可以理解成告别吻。”杰洛苦恼地握抓住乔尼的肩膀，希望自己能早点认清这样的事实。“该死，你怎么偏偏是两百年后的人。你要是生在新那不勒斯，我就能带你回家见见我老爹。”
然而，乔尼的手一直没松开，反倒用另一手锁住杰洛的手臂。在这骨节眼，他可没法跟着杰洛一起装傻。这哪里是礼仪？他不承认这个。很快，杰洛也注意到乔尼在瞪他，他发誓自己不是存心想让乔尼窝火。好吧，他没法辩驳，因为乔尼确实有些生气了。在他读到乔尼眼里的倔强时，乔尼已经抓住揪住他的衣领，起身给他一个更为激烈的吻，毫不避讳唇齿相撞，如同狂风骤雨一般传达自己绝不妥协的念想。然后，乔尼把脸埋到杰洛的前襟，像只野猫般蹭着他的胸膛，祈求他的环抱。
败给你了。这么想着，杰洛抽出双臂将乔尼拥紧。他听见乔尼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带我走，带我走。短短的几个词，乔尼念得无比虔诚，仿佛唱诗班颂唱歌谣。
杰洛叹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乔尼。
“你可是两百多年后的人，怎么能跟我回到过去送死？”
听到杰洛的拒绝以后，乔尼到没有想象中难过。他冷静地查阅自己的离线手册，将他所知道的关于磁场风暴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如果杰洛只是担心他个人的安危，那他觉得这点小事并没有那么重要——坦白而言，他并不畏惧死亡，纯粹的失去才是他最无法接受的。他已见过花田，又怎么能甘心回到荒原。
乔尼冷静地蹲下来，将目的地时间坐标设为杰洛口中的新那不勒斯，然后将模拟计算得出的路线同时同步到慢步舞者和瓦尔基里。数据传给瓦尔基里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检查兼容，所幸的是，自人类登上火星以来，数据标准没怎么变过。
“乔尼？！”
注意到乔尼的目的地时，杰洛大吃一惊，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动摇乔尼的决心。这个来自两百多年后的臭小子没有继承到前人的伦理观，但对爱丝毫不含糊。“这不是送死。”乔尼说，“你所处的年份离灾难发生还有四十年，那么长的时间，足够让我们做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建第二个新那不勒斯。”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Z03区远比新那不勒斯先进，我们未必有科学的办法。”
“但我想要跟你一起生活。”
乔尼抬起头，眼神坚定。
“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我只遇到一个你。”
杰洛把手放在乔尼的额头前，想给他几个弹指，好让他清醒清醒。可杰洛想了又想，没忍心这么做，只得揉搓着乔尼的头发说：“你这话要敢再说一遍，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
“只有你。”乔尼加重了音，“无可取代的你。”
杰洛将手放到乔尼的双肩上，深呼吸。“好吧。这是我听过最猛的情话。”
“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了。”
“那你听我说。”
乔尼屏住呼吸。“你说。”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你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杰洛一边回忆誓词，一边想象新那不勒斯教堂里的风吹拂而过。“我愿意。”
乔尼毫不犹豫地跟着说：“我也愿意。”
杰洛的弹指还是落到乔尼的额头上，很轻，比起教训更像是亲密。
“先记着，到新那不勒斯，我们可要在所有人面前再说一遍。”
“所有人是指你的家人和朋友吗？”
“不止。”杰洛的尾音上扬，如数家珍一般念出一大串乔尼陌生而又亲切的名词，“我老爹的朋友，我老妈的朋友，我哥们我同事，我一大票还没见过的远方亲戚……总而言之，很多人。”
“听起来很热闹。”
乔尼觉得这阵仗超出了他的想象，杰洛却低声对他说：“我保证不会让他们把你吓跑。”乔尼用手肘轻轻撞杰洛的肚子，像是和对方碰酒杯一般。火星还有无数个黎明等着他们开拓，乔尼觉得他们能改变未来，一定能改变未来。
在这炽红的天空下，地平线涌动的云层，太阳即将破壳而出。他们重新回到代步者里，逆着狂啸的风和光怪陆离的光一路向东，四周的景色剧烈地变换，从荒原渐渐生出绿草白花，直到磁场风暴停下。
新那不勒斯就在前方等着他们的回归。
fin.
